果然像林子扬讲的一样，这是场吃力不讨好的硬仗。唐云汉拜访了很多家砂山路上的风险创投家，他们答应见唐云汉，一半是因为唐云汉以前在投资业，多少有些交情，另一半纯粹是对唐云汉的背景很好奇，想看看像他这样跨几个领域的人能想出什么特别的想法。结果令人十分失望，每个都不把唐云汉的新计画当一回事。唐云汉仍不死心，他联系英特尔创投部门的同事，也约以前MBA里同学去创投业的出来见面，费尽唇舌地解释他的计画和理想，没想到不但没有助益，反而越来越多的传言开始在投资业里飘荡，说唐云汉受到亨利出卖及父亲过世的双重打击，改变很大，一头钻进了伪科学（metaphysics)，渐渐地，他那些同学同事的社交圈子，吃喝玩乐还是会连络他，但是，什么正式的商业讨论，就把他从连络电邮中去掉。更别提在唐云汉没有出席的聚会里，大家是怎么拿他的事来当做说笑的题材。
林子扬看了很替老朋友难过，硬着头皮帮唐云汉介绍了才见过一次面的杨董。
杨董今年还不到六十岁，已是世界级富豪的身价，他笑容不多的脸上写着白手起家得来不易的辛苦。此刻他客气而戒慎地看着唐云汉给他的文件，一边听着唐云汉解说。讲了没几句，唐云汉已经知道杨董根本心不在此，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，所以他停了下来。
过了几秒钟，杨董抬起头来看着唐云汉，他微皱的眉头显露着不解与不耐，问道：「怎么了？」
「杨董，」唐云汉定定地看着他，「您对这个案子没有兴趣是吧？」
「我不是正在听吗？你继续说吧！」杨董把眼光又放回文件，顺便看一下手表。
「杨董，」唐云汉顿了一下，等杨董抬起头来才说：「您不必跟我客气，您没兴趣，我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。不过，我只想问您一句…难道像您这样的人物，有这样的才干，可是您的人生目的就是在建更多更大的厂，让更多的人在厂里过着机器人一般的生活，或是年纪轻轻就爆肝过劳而死，以他们的生命来换取您更大的财富，让您的家人可以买豪宅买跑车和名牌货吗？就像杂志上形容的那样吗？」
看着杨董脸上的表情，迪克讲得没有错，唐云汉心想，让人生气是得到他的注意最好的方法。
「我是因为觉得您不是所以才来的，也许我错了，无论如何谢谢您愿意见我！」唐云汉站了起来，准备要走。
「等一下，唐先生，」杨董开口了，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，「中医不是我熟悉的领域，所以我的确不会轻易投资，但是我既然答应了给你半个小时，你不觉得你至少应该把文件讲完一遍再走吗？」
「杨董，您一年要看多少这样的文件，听多少这样的简报？没有上千也有上百吧？这上面的东西您还需要我解说吗？您当初的成功也不是靠一份报告吧？没有这份报告，您不会见我，因为我如果写不出来，表示我还没想清楚我要干什么。但是您会不会投资这个案子，跟这个报告上写什么一点关系都没有，不是吗？」
杨董看着唐云汉，他笑着把文件放回了桌上，说道：「那你说，我会不会投资这个案子的原因在于什么呢？」
「很简单，您相不相信中医，中医能不能赚钱，还有为什么是我来做！」
杨董点点头，「你说的有道理。其实，我想，在这儿，大多数的人，包括我在内，多多少少都是相信中医有一定的效果的，也知道西医治标、中医治本。但是，目前的医疗体系毕竟是以西医为主，医院的制度完善，人才也很整齐，又有各种研究计画，就算有缺点，也是一直在改善中。西医为正统治疗方式的趋势，恐怕还要持续下去。一般人如果想要中医治疗，可以自己去找中医师，有必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宣扬中医为主流吗？」
唐云汉明白杨董的意思，他抬头看到这间会议室的墙上挂着好几幅大型厂房照片，一一写着长沙厂、东莞厂…，忽然有了主意，「杨董，您是个建厂高手，我们就从这里谈起，以前有一家公司请我去当财务长，他们最主要的问题在于他们的晶片厂，开了十年还不赚钱，问题不在于没有客户，而是客户越多反而赔得越多，依您看，是出了什么问题呢？」
「十年？那还用说吗？当然是根本的商业模式有问题，一定是成本、产能和获利全都计算错了！」
「不愧是杨董，连财务报表都不用看就知道了答案。那么依您看，这个厂如果一定要照既有模式继续运作，会有什么后果？」
「那不就拖累整个公司倒闭吗？这公司的股东、董事跑哪儿去了？换掉执行长啊！」
唐云汉笑了，「杨董，听您的口气，您是绝不允许有那个厂用您的钱这样运作的是吧？可是您大概不知道吧？确实有一个地方是这样运作的，赔了不只十年，而且也有用到您的钱…」
杨董看着唐云汉，显然此刻再也没有分心在别的地方，唐云汉故意停了一下才说：「那就是所谓的全民健保！」
杨董像是松了一口气，「这不同，全民健保不是为了营利，是为了让人人都能得到医疗照顾，而且台湾的健保做得很成功的，连美国都要来取经。现在也在研议相关的修改，所谓的二代健保…」
「杨董，一个建构在根本上有错误的健保系统，不管怎么改都注定要越赔越多，到最后会把整个国家的财政都拖垮，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厂一样。而且更严重的是，还会赔上全民的健康！因为基本上，保险制度、人民的健康与西医的治病方式，和西药厂的商业模式，彼此是互相冲突的！」
「您想想看，保险的基本理论是什么？是多数人拿出一小部分钱，用来分担少数需要花大钱的状况，重点是，多数来承担少数，少数的意思是突发的，不常发生的状况。所以统计与机率的计算在保险业非常重要，如果是一个发生机率很高的事件，保险业者会提高保费，或是根本不受保。在此理论下，保险业是很赚钱的，除非是有重大灾难影响整个地区，否则保险公司很少赔本的，您看看那些汽车保险、火灾险、甚至人寿保险，哪一个不赚钱？为什么却只有健保是赔钱的？美国的健保公司收的健保费年年上涨，是因为他们不涨价就无法赚钱，保险公司就要关门。而台湾的全民健保是国有的，花的是纳税人的钱，保费又不能任意调涨，那就一定是连年赤字，最后一定动摇国本。原因何在？那是因为原本健保应该是承担偶发的状况，比如车祸造成的外伤急救手术等等，而不是一直持续发生的状况，比如说慢性病，美国的健保业对已检测出慢性病的病人拒绝提供保险，那是因为一个慢性病人所用的医疗成本太高，不这样做他们会赔本。任何健保系统要有盈余，必须要确定健康的人远大于不健康的人，而不健康的人应该要在短时间内恢复到健康的状态，否则就会增加健保的支出。您能想像有任何一家保险公司会让每天都失火的住家提供火灾险吗？可是现在消耗掉医疗资源最大的就是慢性病，加上现有的医疗系统是以西医及西药为主流，而很不幸的，西医及西药对于慢性病是不可能治愈的，只能控制。换句话说，一旦得到了慢性病，就不可能成为回复到健康人，当慢性病人越来越多，也就注定健保系统要赔本…」
突然会议室电话响起，杨董按下通话键，「怎么样？」
「对不起，杨董，张副总说访客到了…」一个听来像秘书的女声透过扩音器传来。
「妳请张副总先做简报，我等一会再过去。」
「好的，杨董。」
杨董按掉了通话，转过来对唐云汉说，「没事，你继续说！」眼神和刚才已有了很大的不同。
唐云汉很受鼓舞，接着说：「所以，这是西医最大的问题，那就是无法让慢性病人回复到健康的状态。为什么会这样？西医其实有最优秀的人才投入各种研究工作，为什么却对慢性病束手无策？除了西医的基础理论有瑕疵之外，西药厂也要负很大的责任。西药的作用许多是在用化学药剂缓解症状，然而并没有解决病人根本的问题，而且还带来许多的副作用，西药会伤肝、伤肾、伤心脏是众所皆知的事实，任何一个西药的说明书上，列出的副作用远远多过在治疗的疾病，而那些副作用可能又需要别的药物来缓解，这不是很讽刺吗？可是对西药厂来说，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商业模式，用行销术语来说，任何一个慢性病人不但带来了固定且持续的收入，还会up-sale跟cross -sale，增加了卖出其它药物的机会。您想想，如果有哪种西药能让病人恢复健康，从此再也不吃药，西药厂损失多大啊？所以西药厂与健保在同一个体系里是利益互相冲突的。」
「但是这是医药业一定会有的问题，如果大家都健康，就不需要医生和药厂，换成中医和中药也是一样！」
「您说的没错，但是中医原本就是讲究养生与保健的，上工治未病，中医和中药可以应用在防治疾病上，一样可以赚钱。中医讲究病人的整体健康，在治疗慢性病上，中医不但有效，而且省钱，健保系统如果是建立在中医理论上，就能解决财务困境。事实上，美国现在已经明白到健保体系里病人、保险业以及医药业的立场冲突是根本问题，所以开始提倡效果导向的健保系统，换言之，医疗人员应以病人的健康结果来获得报酬，而不是仅仅以他们的工作内容收费。有一种提议是给每个病人每年固定的费用在医疗上，如果医生能用少于这笔费用的钱让病人保持健康，剩下的就是医生的盈余。当然，这在执行上还有很多困难，但是却说明未来的走向将不在治病，而是保持健康状态，西医及西药的现有方法一定会受到冲击，势必会使得中医越来越受到重视。」
杨董点点头，「中医在保健上，确实是有长处。」
唐云汉又说：「不止是保健，中医在治病上也是很有效的，功力够的医生，可以很快地让病人恢复。所以中医必须成为主流，才能吸收到一流的人才，也才能有更多好的中医师。中医的整体形象必须改变，中医师应该自我定位成专业人才。中医其实非常科学的，虽然医书是用古文所以一般人难以看懂，它背后的逻辑是很清楚的，一个好的中医师，其实不需要一直讲自己是什么皇帝御医后代，又有多少祖传秘方，把看诊和开药都弄得神秘兮兮的，而是应该要能够从病人所有症状来充分地了解身体的状况，一一推演出正确的治疗方法，说明给病人听，自然能得到病人的信任。这些需要从教育以及制度上做一些改变，也许要花上很久的时间，但总是要有人开始做。同时，高科技可以扮演一个重要的推动及辅助的角色，运用电脑软件以及互联网，中医可以将它的博大精深以一般人能懂得方式表现出来，帮助到更多的人，让一般人知道，他们可以对自己的身体有掌握，他们是有选择的！」
唐云汉想起了父亲，忍不住有点激动，「杨董，至于为什么是我来做呢？说真的，我也曾经很挣扎，原本我一心追逐硅谷的淘金梦，可是，我父亲的病，让我有很深的体悟，病人所受的折磨，真的是笔墨难以形容。我们来这一趟，最后留下的，只有对后人的影响而已，什么也带不走。中医是老祖先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之一，应该要发样光大，造福人群。」
「杨董，」唐云汉声音都有些沙哑了，「我可以跟你保证，这件事我们不做，迟早会有别人做。您知道美国最大的中医认证机构不是联邦政府或州政府的单位吗？所谓National Certification Commission for Acupuncture and Oriental Medicine是一个私人机构，是一群犹太裔律师为了赚钱而搞出来的，他们可能不懂得用中医治病，但是，他们早就闻到用中医赚钱的讯息，竟然能说服三四十个州政府以他们的中医考试为认证标准。您难道希望几年后，是一群中文都不会讲，甚至连病人死活都丝毫不关心的投机客，在那里宣扬高科技中医吗？」
杨董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，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