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3.

「小汉,陪我去台大散散步!让你妈睡一下!」

爸爸出院后在大姊家休息几天,精神似乎好多了,居然主动想走一走,唐云汉觉得是好现象。妈妈确实也累坏了,早餐也不肯起来吃,说是要睡觉。唐云汉拿起夹克,和爸爸出门。大姊家的公寓就在台大旁边,走过去两三分钟就到了。

好久没回母校,许多地方唐云汉却记得清清楚楚。当年他这个南部来的孩子,第一次踏进台大时,就觉得那一排椰子树真是壮观。此时天气很好,云淡风轻,椰林大道两旁的杜鹃花开得正艳,有一对男女正在捡着花瓣。唐云汉知道他们要做什么,那一年,他和吴若乔也曾这样的忙了半天,用桃红色的花瓣铺成了两颗大大的相连的心,再用粉红色的花瓣写上名字的缩写。

爸爸似乎很欣赏这美丽的花景,说道:「真漂亮啊!你看看这花开的!啊,春天就像年轻人,真好!」

唐云汉不得不承认年轻是很好,可以做很多的美梦,说很多的大话,挥洒青春,享受爱情。他曾发下许多豪语的物理系馆,早已不是新一代物理系学生上课的地方,他们搬到醉月湖旁的的十二层新馆。旧物理系馆对面的文学院,仍像当年一样,许多穿着比理学院时髦许多的女孩子进进出出。唐云汉带着爸爸在文学院旁转了弯,经过了小福(小福利社)。小福旁的普通教室,是唐云汉大二选修德文课的地方。不知道是那位教授在上课时提到,学物理的人应该要会德文,冲着这句话,唐云汉决定来试一试德文课,没想到他上了三次就失去好奇心,不打算学这个语言了,可是却为了另一个原因继续修了下去。有个女孩子的背影让他一再地看到出了神,后来他每堂课都坐到了她后面。一次他在下课时,忍不住拍着她的肩膀激动的说:「妳知道吗?妳有一根金色的头发耶!金色的耶!」

那女孩转过来,既没有觉得他莫名其妙,也没有回答他的话,只是浅浅的一笑又回过头去了。唐云汉却像掉进了那个笑容里,久久都出不来。他很快打听到,她叫吴若乔,外文系,和他同一届。

 

唐云汉带着爸爸来到醉月湖,爸爸有一点喘,他们就在湖边坐下来。此刻阳光正好,绿色的湖水泛起了一阵阵金色的光。唐云汉出国十多年,在美国和加拿大玩过很多地方,比醉月湖美丽的湖多得不胜数,可是这里有着他独一无二的初恋记忆。那一晚,在湖边这同一张椅子上,吴若乔看着月夜下的湖,而他只看着她,一声声的说:「我好喜欢妳!我真的好喜欢妳!」

「有多喜欢?」

「妳真的想知道?」

吴若乔两眼晶晶地看着唐云汉,他不知怎么竟然脱口对她说出了:「我爱妳!」这三个字。

那一年他们才十九岁,还不知道热恋过后接着是大大小小的起争执,反反覆覆的闹别扭。然后是习惯成了自然,绚烂归于平静。然而在阴阴晴晴,风风雨雨中他们一起走了好远好远。唐云汉心脏上的那个开口让他不用当兵,他说服了她一起出国,念书,工作,留在美国。他的人生,还有一步步的计画,而每个计画里都有着她。他或许在明白爱这个字以前就先说出了口,可是他并没有觉得他说错了。

 

「小汉,」爸爸的声音打断了唐云汉的思绪,「我的肝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」

「什么?爸,你在说什么?」

「我跟你妈几十年夫妻了,她那一点心思,我会看不出来吗?小汉,你告诉我,是什么病?」

「爸,」唐云汉犹豫着,他其实并不赞成瞒着爸爸,人应该有权利知道自己的事。可是,现在他却怎样也无法把「肝癌」这两个字说出口,那就像在对一个人宣布死刑似的。 「主治医生不是说了吗?你的肝功能有点差,所以要吃药,常作检查。肝的问题,本来就要很小心的。」

爸爸移开了目光,没有再追问,他看着湖水,过了很久才说:「我比你妈大十多岁,我是一定会比她先走的,这其实算是我比她幸福的地方。你妈啊,总要伤心一阵子,慢慢也就会好了。她个性强,又爱面子,其实苦的是她自己。人生,也就是这么一回事!我看得很开的。什么事想开点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。以前你妈常常无缘无故发脾气,讲的话让人真的受不了。可是我每次想到,我一个人孤伶伶地来到台湾,是她给我一个家,拉拔三个孩子, 一个千金小姐什么家事都做…唉~还能跟她生什么气呢?」

唐云汉看着爸爸的侧面,心里有很多感触。爸爸对妈妈的爱那是不用说的,可是他的脾气是真的好的太过份,对妈妈百般的迁就,容忍,由她无理取闹。他有时觉得爸爸不应该这样让妈妈的,把她宠坏了。有些事,明明是妈妈不对,为什么爸爸还要低声下气呢?在他看来,对就是对,错就是错,对的人要坚持,错的人要道歉,这跟爱不爱没有关系,事情本来就应该要讲清楚。

「爸,你对妈妈真的是很好的,要我就做不到的。」

爸爸转过来看着唐云汉,「小汉哪!我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,看着你们长大,一个个都能独立,我的责任就算是了了。接下来,能过几天好日子就过几天,最好哪一天没有什么痛苦地睡一觉就走了。不过,你一个人,又在国外这么远,我总是有点不放心。这年头,倒不是说一定要结婚生子,可是,人生不会永远顺利的,没有一个伴,走起来很辛苦的。但是两个人要生活在一起,总要彼此迁就一下。你的个性,其实挺像你妈,太好强了…」

「爸,你不用担心我,我过得挺好的。而且妈那天都还在跟人家说,男孩子有什么好担心的,越老越值钱!爸你还不是三十好几才结婚,不是一样娶到妈吗?」

爸爸点点头,停了一下,最后说:「你开心就好!」

唐云汉不知道他该说什么,一个人的日子开心吗?其实也没什么不开心的。他从小就自己玩惯了,很能适应孤独。一个人的生活当然是寂寞了些,可是也让他可以心无旁骛的追求他的目标。少了那些妥协,没有情绪起伏,他才能以最少的时间做最多的事。浪漫甜蜜的恋爱,刻骨铭心的感情,他已经体验过,就是那么一回事。偶而遇到像珍妮佛那样让他动心的女孩,似有似无的打情骂俏一阵子也就够了。日子简单明了,井然有序,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呢?

爸爸看唐云汉没吭声,犹豫着说道:「小汉,爸爸有两句话想送给你,你好好想一想。」爸爸顿了一下,接着说:「有才而性缓是属大才,有智而气和斯为大智。」

唐云汉听着,没有应声。爸爸的苦心他知道,无非是希望他做到传统中国人那种谦谦君子的风度,凡事不要计较太多。以前他也跟爸爸争论过,时代不同了,这年头谁还讲温良恭俭让呢?可是此刻他突然觉得他是该好好想一想,不顾一切向前冲了这么久,如今他还是栽了个跟斗,也许人并不是光有聪明才智就够了。

突然一阵凉风吹来,爸爸猛咳几声,唐云汉连忙拍着爸爸的背,说道:「冷了?那我们回去吧!」

扶起爸爸走了几步,唐云汉注意到不远处一张熟悉的面孔,那是他大四那年去电机系修课时的一位教授。这些年来唐云汉人在国外还常听到关于他做的研究,却不是和电机有关。唐云汉还来不及打招呼,教授便匆匆地朝着电机馆的方向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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