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6.

唐云汉坐在长荣航空BR17的客舱里,努力的想要让自己入睡,试了几次都没有用,他此刻头脑太清楚,不可能睡得着的。人在紧急的状况下,会突然变得精神百倍,科学家解释那是肾上腺素增加的结果。不过已经过了这么久,总也该有个极限。唐云汉接到他大姊唐云瑞的电话后,立刻打给旅行社,小姐说请他晚上直接去旧金山机场柜台买票,因为距离凌晨的飞机起飞时间已经不到十二个小时,只能当场开票。唐云汉于是一边开车回家一边打电话给里欧,表明要请假两个星期。接着回到家改好履历,寄给林子扬,也寄给几家他熟识的猎人头公司。然后预付各个帐单,接着收拾行李,叫车到机场。这样子折腾到现在,飞机已飞了七个小时,难道他的肾上腺素分泌了近二十个小时还不停?不过,唐云汉心里其实清楚,不完全是肾上腺素的关系,还有的是因为那个旧金山机场。

唐云汉一年总要来来回回旧金山机场好几趟,旅行出差,接机送机,他都是从容不迫的游走在这个终年忙碌的国际机场。像这样带着不安的心情匆匆忙忙赶来,连同这回只发生过两次,第一次是四年以前的事,那时,他还沉浸在创立不到两年的公司被英特尔收购的喜悦里,第一笔分红刚进帐,他找好了房屋仲介,开始留意房子。那天是星期五,下班后他去斯坦福购物中心的蒂芬妮(Tiffany)的,选了一样东西打算周末要给吴若乔。他们那阵子关系有点紧张,唐云汉知道是自己太忙,有好长一段时间周末都没法子去旧金山陪她,她南下来找他,也多半在他的公寓等上一天才一起吃晚饭。他感觉得到吴若乔已经不开心好一阵子,甚至当他告诉她收购成了时,她都有点迎合他才勉强高兴的味道。女孩子嘛!是该偶而哄一哄的,免得老是要听她说他们不太适合应该分手这种赌气的话,都十年了还分什么分啊?

那天晚上吴若乔在电话里的声音怪怪的,唐云汉问她是不是加班太累了,她说没事,还要他早点睡,明天才可以好好陪她。唐云汉躺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半还是睡不着,又怕吵醒了吴若乔所以没打电话给她,翻来覆去也不是办法,就起来用计算机上网乱晃,接着顺便查一下电子邮件,居然有一封吴若乔十点多发来的信,好像很长,信开头写的是:汉汉,早安……唐云汉看完后血液几乎都要凝结了,他马上冲出去,从山景城到旧金山机场二十五英哩的路,只开了不到十五分钟,他从停车场一路狂奔进国际航厦大厅,发疯似的搜索着长荣和华航柜台前的队伍,最后总算在安全检查门前拦下了满脸泪痕的吴若乔。

「乔乔,不要这样,妳不要走!妳听我说,我们结婚吧!我们边看房子边准备婚礼,妳不是很想在斯坦福教堂结婚的吗?妳看,我都买好了…」唐云汉掏出了那个淡蓝色的盒子,打开来是一枚蒂芬妮经典订婚戒,单颗的一克拉钻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。「嫁给我,乔乔!妳不要逼我在这种地方还要跪下来吧?」唐云汉抱紧了一脸惊愕的吴若乔,他知道这是她想要的,虽然对他来说,这是个还早了一点的也不必要的形式,可是比失去她要好太多了。

「汉汉,我……真的很爱你!」吴若乔也紧抱着他,他原以为可以松了一口气,「可是,现在结婚我们都会后悔的!对不起……汉汉,我们真的不适合,我们一直在追求不同的事……真的……我想了很久很久……这样是最好的……」在唐云汉极度的震惊中,吴若乔挣脱他的怀抱,冲向前,进了那个门,她没有回头,但是唐云汉知道她一直在拭泪。有一种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声音在身体里响了起来,痛得他几乎要站不住,有一种咸咸的液体流过了喉头,灼伤着他剧烈起伏的胸口。唐云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,但他知道他从此再也不喜欢旧金山机场。

唐云汉摇摇头,过去了就都过去了。现在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睡,下飞机后他还要直奔医院,此刻他必须保留体力。唐云汉开始深呼吸,想着自己正躺在飞机底下那一片无尽的海洋上,放松,呼吸,放松…

恍然中唐云汉觉得身体似乎开始变得沉重,他的头脑却似乎还很清醒。眼前出现了一栋房子,看起来好眼熟。唐云汉想起来了,那是他在台南的老家,他十五岁以前生活的地方。两层楼的水泥房,还有个不小的院子,那是小时候的唐云汉最常消磨时间的地方。他是家中的老三,上面的姊姊和哥哥已占去父母绝大多数的心思,精力和期望。留给唐云汉的是近乎放任的宠爱,尤其是他从小身体就不好,被检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瓣膜闭锁不全后,父母对他几乎什么也不要求。当姊姊和哥哥从小学就被期待考试要考前三名时,他连功课没写都没关系。上了高年级的姊姊和哥哥下了课忙着背书和做算术,不能陪他玩,也不要他在旁边吵他们,于是唐云汉多半在院子陪着小狗,在树上找虫,对着天空发呆,或是自寻其乐。有一次他在院子捡到几条橡皮筋,居然玩了好几个小时都没玩腻。大一点后,他学会把东西拆开来再装回去,从电子表到洗衣机甚至摩托车,能拆的不能拆的他都拆过。从刚开始拆坏一堆东西而被警告不准再拆,到后来能够一丝不差的装回原样,他觉得拆东西是最好玩的游戏。所以,唐云汉的童年可能有点孤单,但绝不无聊,他总是有法子消磨时间。当然,一个人玩久了,也会有一些希奇古怪的想法。唐云汉记得有一阵子他哥哥唐云泰很迷星际大战,常拿着星际大战的故事书在看。有一天唐云汉凑上前去,问他哥哥在看什么,唐云泰说在看外星人的故事,过了几秒钟,唐云汉突然说:「哥,有没有可能我们都是外星人在做的一个实验啊?说不定外星人每天都在观察我们呢!」唐云泰当时不可置信地瞪着唐云汉,跟他说小孩子别乱讲话,小小年纪脑子里怎么有这么奇怪的想法?唐云汉也就没再吭声。其实姊姊比他大三岁,哥哥只比他大一岁半,可他们在唐云汉面前都成了大人似的。不过,唐云汉也无所谓,他小时候好像对什么都不太在乎成绩不好被同学笑,他只当没听见;功课没写被老师质问,他连编个理由都不会,个子瘦小被恶霸欺负,他只有受不了时才还手;亲友们从小见到他们姊弟三人,只顾着称赞姊姊哥哥长得好又会念书,他也没关系。连有一次地震来了,爸爸急着找姊姊,妈妈急着找哥哥,把他一个人留在楼上直到地震停了都没注意到,他也没去抗议。然而在唐云汉的记忆里,他那样的童年却似乎是很快乐的,真的是所谓的无忧无虑吧!如果不是刚上国中时就遇到那位热心的数学老师,唐云汉几乎很确定他会这样混下去,也许爸妈不会让他被分到放牛班,但他也只能在升学班里垫底。

在那个升学联考的时代,每个国中都在拼升学率,即使时刚要入学的新生,还没正式开学前,就被学校严格要求去做暑期辅导,说穿了就是提早开始一连串考试的填鸭教育。唐云汉对读书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,唯一让他有点好奇的,大概只有数学课,数字和符号似乎是有趣的东西,不过他还是很少专心听完一整堂课,思绪总在不知不觉中飘到别的地方。而那些考试,唐云汉的成绩当然也就惨不忍睹。

就在暑期辅导快结束前,在一次数学考试中,唐云汉不知道如何地拿到很好的成绩,那位热心的数学老师特意叫他到办公室跟他说:「唐云汉,我教了那么多年的书,看过很多和你年纪一样大的小朋友,我就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,很会念书,只是一时适应不良而已,现在恢复正常了,可以看你好好表现喔!」

唐云汉当时呆呆的看着这位数学老师,他的这一句话,像一支超级强心针,更像一个法官下令把所有过去的犯罪纪录全部销毁,这个老师居然让他觉得自己也可以把书念得很好。

当天下课回到家,他没有在院子里玩,他拿起了课本一页一页地看。正式开学一个月后的月考,他的名次排到了中间。那个学期的期考,他第一次考进前三名,数学拿了满分。国一下学期他连拿了三个月考第一名,数学老师很开心,其他老师个个也对他另眼相看。国二他成了数理资优生,然后这个标签一路跟着他进到台大。

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是怎么回事,大家都当他是个晚熟的孩子,突然开窍了收心了愿意好好念书。他自那天之后,愿意好好念书是真的。

此时此刻,当唐云汉半梦半醒的坐在高空三万呎上,随着乱流摇摇晃晃的震动着,不知怎么地那一幕幕景象又再次清楚的浮现在眼前。

突然间一阵闪光,机舱内顿时一片明亮,广播里传来空姐宣布要送上早餐服务的声音。唐云汉坐起了身子,他看看表,再两个小时,他即将降落在已五年未曾回来过的台湾的土地上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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