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3.

吳若喬站在窗前,看著前方的101大樓。每年的12月31日,不必人擠人就能欣賞到絢爛的煙火秀,同事們一邊吃著公司大頭們準備的啤酒和宵夜,一邊聊八卦,等著倒數跨年,每當在驚嘆聲中看完煙火後,總有人開玩笑說,光是這一點,在這家廣告公司上班就很值得。此刻天灰濛濛的,頂端的尖塔有點沒入雲層的感覺。吳若喬在這裡工作四年,走路就可以到101大樓,卻一次也沒有上去過頂樓。她怕高,從小就怕。而且不止是空間,她也怕人生的高度。有一次吳若喬聽說這種與生俱來的恐懼,可以藉由催眠回到前世找到原因後消除,她試著想要請陳老師幫她催眠。陳老師向來不輕易幫學生催眠,那次也沒有答應,看到吳若喬很失望,陳老師對她說:「催眠不是萬靈丹,若喬,妳要學著去面對妳所害怕的東西,只有面對,才能克服。」

一個穿著米色套裝,燙著及肩小捲挑染的紅棕髮,年約四十多歲的女子,拿著一張紙匆匆走了進來:「Rachel,妳這是做什麼?」

「Linda姊,」吳若喬滿臉歉意,「真的對不起,可是,我之前已經跟妳說過,我越來越難把心思放在工作上,現在…更是沒有辦法,再不辭職其實是更不負責任的行為。妳放心,如果兩個星期還不夠,我會待到把工作都交接完畢的。而且,Kelly看來已經跟得上了,西藥廠那個案子,她做得挺不錯…」

「Kelly?還早得很!藥廠那個是我給她撐著,妳沒看到她最近整理的東西嗎?拉拉雜雜一大篇的,根本不知道重點在哪裡!Rachel,妳怎麼搞的?妳再相信中醫,也沒必要跟工作過不去。現在西藥廠的客戶,廣告預算只增不減,別人求都求不到!再說啦!妳講的那個什麼夏凡易,那個美國的中醫,還不是很多人說他是個騙子,網路上罵他的人多得很,妳又怎麼知道妳相信的一定是對的?西醫西藥也不一定就都是錯的…」

「Linda姊,」吳若喬有點厭煩地打斷她,這個話題已經不知爭論了多少回,就算再吵個一百次也沒有用,依然山是山、水是水,「也不完全只是工作上的事…」

Linda仔細地盯著吳若喬的臉,「那到底是怎麼回事?那個男的又回來了?」

「嗯。」

「然後呢?妳要跟他結婚?回美國?」

「沒有…」吳若喬低下了頭。「我們沒有提到以後,或是未來…我只是,我需要一個人好好想一想,妳也知道,這種情況下做不出好的企畫案的…」

Linda嘆道,「Rachel,妳也三十好幾了吧?怎麼還像個小女孩似的,會為了沒有承諾的愛情昏頭?連工作都不要?妳這個位子很多人想搶,不是妳哪天想回來還會空在那裡!妳想清楚一點!」

「Linda姊,謝謝妳!妳總是這麼照顧我,替我著想。我很清楚我放棄的是什麼,很可惜,我知道。只是,我覺得我的人生還有很大的一部分沒有釐清,我必須要把它搞清楚,才能往下走,才知道要怎麼走,不然,我會一直覺得我過得很混亂…」

「是不是妳那個老師又跟妳講了些什麼?我真的覺得,妳不要太沈迷這種很虛空的東西,人還是實際一點比較好,妳如果真要結婚去美國了我當然也留不住妳 …」

吳若喬再度打斷她,「Linda姊,妳知道我爸常說,一定要找一個很疼我的男人,女孩子嫁了一個好丈夫,就甚麼也不用擔心了!」

Linda拉近一把椅子坐下來,「當父母的都這樣,對女兒呢就希望她們能有個最好的歸宿,可是其實人生哪有那麼簡單…」

吳若喬點點頭,「所以交男朋友時,我一直很習慣,讓他來照顧我,即使到了國外,我也從沒有真的學會獨立。當學生的時候還可以,再忙,他也總是能抽空陪我,儘量幫我打點一切。可是等到開始上班,他越來越忙,我常常覺得被冷落。好不容易在一起時,他還是想著工作。最後我覺得,他只要有事業就好了,他不是那麼在乎我…」

「Well…妳這是…」Linda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。

「很幼稚吧?是啊!等到我媽過世,我才發現,我之前一直以為是我媽比較依賴我爸,沒想到我媽一走,我爸整個人就垮了,原來,我爸才更依賴我媽。我開始重新思考愛情和婚姻的意義,或許,不是只找一個對你好的人而已,是要一個真的適合走一輩子的人,所謂的人生伴侶,付出真的是互相的…」

「是啊,那現在你都懂了,可以結婚了!」

「原本我也以為如此,所以上次再見到他,我真的好高興。但是他的態度,讓我不是那麼確定,我老師又說…這次,我有點明白了,他最近工作不太順利。可是,我還是不知道我能為他做什麼…他講了很多,我只能心疼他,我什麼建議也說不出來。不,其實我想說,那就別跟他們鬥了吧,何必一定要在矽谷闖天下?回台灣吧,我們可以去開咖啡店或是去開民宿…但是,這不是他想要的,永遠不會是他要的!他曾經跟我說過,如果他只能默默無名地度過一生,他一定非常非常不甘願…」

「所以繞了一大圈,妳還是覺得你們不適合?」

吳若喬點點頭,眼角流出了淚水。

Linda搖搖頭,「其實我覺得,是妳想太多。你們就是當初戀愛談太久,結婚是需要一點衝動的,拖太久想太多就覺得都是問題,沒辦法繼續!妳以為哪對夫妻是百分之百合的?什麼事情全想清楚了?大家都是且戰且走!船到橋頭自然直,人生是要去經歷的,不是光用想的…」

「可是,我沒有辦法不這樣想…」吳若喬啜泣起來,Linda遞給她幾張面紙。

「對不起Linda姊,所以我說我真的不能好好上班…」

「這樣吧,妳這幾天交代好手上那幾個案子,我讓妳留職停薪三個月,妳要去釐清人生也好、追尋愛情也罷,三個月夠了吧?就這樣!」

「Linda姊…」

「三個月後妳如果還是要辭職,那我真的不留妳了!不過,我再多說幾句,人太任性了不好,妳覺得自己還年輕是吧?等過幾年妳就知道了。不管是愛情還是工作都由不得妳這樣晃來晃去的!如果還愛他,就勇往直前。如果他不適合,那就別攪和。但是除非你有把握一輩子當少奶奶,工作最好別輕易放棄。我是惜才,很多事由著妳,妳來公司不化妝不打扮,要彈性上班,年年都把假休完,這些可不是沒人有意見,是我替妳擋掉,反正妳能交得出成果,他們也沒話說。但是,要更往上爬的話就不能這樣子,帶人的學問很大,不能只顧自己高興。別又跟我說對升遷對管人沒興趣,以後妳就會在意的,說句真心話,什麼都是假的,投資自己才是真的,再過個十年,大家都會用妳的頭銜來衡量妳在這個社會的價值…」

吳若喬點點頭,「我知道,Linda姊,謝謝妳!三個月後我一定給妳個交待,如果我決定回來,那工作就會是我的第一優先了,妳說什麼我都照辦。真的!」吳若喬一邊說,一邊張臂輕輕抱了Linda一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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