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5.

吳若喬站在捷運站的入口處,對著回過頭來的唐雲漢揮了揮手,看著他消失在手扶梯後面。她轉身朝捷運站外走了幾步,然後拿出了手機。

「老師嗎?我是若喬…」

對方停了幾秒鐘,「妳見到他了?」

「是的…可是…」

「妳過來吧!」

吳若喬收起了手機,走進了捷運站。

坐在車廂裡,吳若喬看著漸漸遠離市區的風景,思緒如潮水般起起伏伏。自從老師三個月前告訴她,不久以後,一個和她前緣未了的人會再度出現在她生命裡時,她就常常想著會是怎樣的和唐雲漢重逢,她猜過各種不同的情景,卻沒有想到是像今天這樣子的。

唐雲漢問她的問題讓她大吃一驚,四年不見,他顯然又更成熟細膩。是的,他們在一起時,多半是她聽他說,因為他本來就是個開朗外向的人,在她面前更是毫無保留。而她卻是個什麼事都要放在心裡的悶葫蘆,她要把事情慢慢咀嚼,慢慢沈澱,慢慢醞釀,往往到最後,也就沒什麼好說的。她不太需要傾訴,很多時候只要唐雲漢陪在她身邊,逗逗她,抱抱她,帶她走走,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也就在他陽光似的氣息裡慢慢蒸發消散。所以,大部分的情況下,不是唐雲漢沒有聽她說,而是她自己沒有講。當然,有時候,是她刻意不講。

就像,她從來沒告訴過他,她上第一堂德文課時就注意到他,她一進教室就看見了正在看書的唐雲漢,專注得像一尊雕像,卻又散放著無比的光和熱。按耐著心頭莫名的狂奔,她靜靜的,若無其事的,坐到他的前面。

就像,她或許永遠也不會告訴他,剛才她在台北車站時,就看到走進捷運車廂的他,恢復鎮定後她拿起手機,取消牙醫預約。她無比欣喜的跟著他在自己家的那一站下車,看到他停下來,然後轉了方向。她於是快步走到了對街,走到了他的前面,在服飾店的櫥窗反射裡看到了他的注目,她才轉過身來。

就像,她不知要怎麼跟他說,四年前她一上了飛機就後悔了,一度想要衝回去找他。四年來她沒有一天不曾想到他,不曾為此懊惱心痛。

就像,她沒有跟他說,她父母的病,其實她要負大半的責任。年邁又保守的爸媽,對她十年青春換來沒有結果的戀情傷心不已,對她未來的人生更是憂心忡忡,認為她再也難有幸福可言。後來當她讀到中醫說「因憂傷肺」時,她終於知道媽媽的肺癌是怎麼來的。當她發現一向在婚姻裡強勢的爸爸,其實非常依賴媽媽時,已經挽救不了爸爸崩潰的情緒和脆弱的心臟了。

就像,她沒有跟他說,在經歷過生離死別後,她總算慢慢瞭解自己。然後她才發現,當年,不是他們不適合,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。不是他們在追求不一樣的人生,是她沒有勇氣去接受長大獨立後要面對的種種現實。

就像,她沒有跟他說,她在捷運上看到他的那一瞬間,她的心仍砰然如初戀的少女。他眼睛對她投來期盼詢問的目光時,她願意用一切來換取第二次機會。他拉住她的那一刻,她希望時間永遠就此停住。

然而,他的眼裡有著遲疑,他的手放開了。

吳若喬太瞭解唐雲漢,他真心真意想要的東西,是決不會猶豫的。他對稍縱即逝的機會,是不可能鬆手的。

她的心似乎要隨著車廂停下來,到達終點站,淡水。

 

吳若喬像是遊魂一般地晃出捷運站,緩步來到一棟公寓前,機械式地按門鈴,走進電梯。蔡師姐開門,對吳若喬說:「老師在等妳,書房。」

「老師…」

轉過身來的是一名身材苗條的女子,看得出來是有點年紀,可是卻和一般的中年女人很不一樣。她舒展的五官刻印著歲月的痕跡,神采卻散放著青春的氣息,眉宇間流露老成的淡定,眼神卻透露著純真的光芒。這種特殊奇異的組合,有著難以形容的力量,讓吳若喬一年前有勇氣做出了她這一生最艱難的決定。

當時她的爸爸已經昏迷六天,醫生說是重度昏迷,他衰弱的心臟加上老化的各個器官,醒來的機率幾乎是零,就算醒來也是植物人,建議她拔管,吳若喬斷然地拒絕。醫院的社工人員,慈濟的志工,來來回回的勸她好幾次,她都不為所動。後來,一個社工小姐告訴了蔡師姐,當天晚上,吳若喬從加護病房看完爸爸出來時,這位人稱陳老師的女士叫住她。不知怎麼的,吳若喬對這位不曾謀面的陌生人竟有種莫名的親切感。

「孩子,妳受苦了。」陳老師給了吳若喬一個擁抱,「妳爸爸此刻真的很心痛,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妳…」一語未畢,吳若喬已淚如雨下。「愛一個人最需要的是勇氣,就是因為愛他,而願意承受失去他的痛苦…」

第二天早上,她簽下同意書。

 

「若喬,坐吧!」陳老師在她對面也坐下來,眼神落在吳若喬旁邊,停了大約一分鐘那麼久。接著說道:「妳還是沒有辦法做到?」

「老師指的是?」

「若喬,妳覺得緣分是什麼?為什麼有緣的人要在不同世,一再的相遇?」

「是為了學習嗎?讓彼此學習成為更好的人?」

「有些時候是,不過大部分的人,原來的本性都是最好的,應該說是為了互相提醒。」

「為什麼會忘記呢?」

「因為要學習。」

「不是說本來就是最好的嗎?」

「是學習這個世界的東西,做好了功課,才能準備好去完成原本想要完成的事,也就是我們來這裡的目的。」

吳若喬沈默著,她不太明白。

「可惜的是,很多人不瞭解這一點,遇到的時候,只被情緒上的種種反應牽著走。於是他們只好一直在永無止境的情感糾葛中,不停的重複。」陳老師注視著吳若喬,「當妳沈溺在妳自己的愛恨嗔癡裡,妳就沒辦法想起來,當初為什麼要來這一趟。」

「我…」

「不過那也沒有辦法,人總要經歷過很多事才能了解這一層。只是,時間也就過去了。」

「那…」

「妳想要知道還會不會再見到他是嗎?」

吳若喬猶豫著,點了點頭。

「我不是說過嗎,你們前緣未了。」

「可是他…」

「若喬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功課要做。妳做好妳的部分,其他的,時候到了,該來的自然會來。」

「我指的是,也許,他已經有別的女孩子…他一向很有異性緣的…就算…」吳若喬有點心虛的越說越小聲,最後在陳老師溫和提點的目光中停住了口,然後低下了頭。

她明白了老師的意思,她真的還是沒有辦法做到,看清自己的問題,面對自己的恐懼,處理自己的情緒。

唐雲漢受女孩子歡迎是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,即使他到哪兒都說有女朋友,也沒能阻止翩翩飛來的彩蝶們,從台灣到美國都一樣。甚至當吳若喬站在他身邊時也是如此,那些與他們年齡差距越來越大的年輕女孩子們,一面很有禮貌的和吳若喬打招呼,一面上下打量著她,一面旁敲側擊的探聽他們感情究竟有多深厚,一面逮到機會就和唐雲漢調笑。她其實並不介意這一點,誰不喜歡異性的注意呢?就像原本不太重視外表的她,和唐雲漢約會後開始刻意打扮,從而引來的目光確實讓她暗自開心。到了美國後,也許是古典東方美的氣質,讓她在舊金山的街頭常被金髮碧眼的帥哥搭訕,她總是笑著拒絕卻也會高興一整天。有誰是真的希望自己永遠只被另一半欣賞,完全不受任何其他人的注目呢?只是,吳若喬知道,唐雲漢雖然從不主動去招惹,但他其實非常享受美女的圍繞。享受到讓吳若喬覺得他一生若真的就只有她一個女人,他是會有點遺憾的。享受到讓吳若喬不禁懷疑他如果沒有跟她在一起,反而會過得更瀟灑快活。

 

看著吳若喬眼神黯淡下來,陳老師搖搖頭,輕聲道:「妳去海邊走走吧!大自然是我們最好的導師!」

「 人應該要遵循大自然的法則,而不是人刻意制定出來的法則。你看,大自然中的動物與植物,都是遵循大自然給他們的天性和生存環境,依據他們最直接的方式生活著,從大自然中僅僅索取他們維持生存所需要的東西,不過度的囤積,也不過度的影響其它生命。沒有那一隻獅子出來告訴其它獅子該如何生活,沒有那一隻狼出來告訴其它狼該如何生活,只有人類會自作聰明,會有人出來訴其它人該如何生活,要大家遵循他制定的法則。遵循人刻意制定出來的法則而放棄了大自然的法則,是人類煩惱與動亂的來源,這就是莊子說的,堯舜推行仁義,世界才出現真的壞人。」陳老師邊說邊站了起來:「不要拘限在人的規則裡,要想想大自然的規則是什麼!」

吳若喬內心很雜亂,沒有仔細聽陳老師在說些什麼,只是輕輕的應一聲也站了起來。大自然的規則?大概是要學著無情吧!不是說天若有情天亦老?她有時覺得,陳老師說得似乎都很有道理,但是仔細想想,好像一直在教她不要在乎這世間的一切,只有不在乎,才可能這麼超脫。不然活在人群裡,怎麼可能不受人的規則所束縛呢?

「若喬,記得嗎?所有的修,不管是修養,修身,修行,都是為了自己,是為了能使自己得到真正的快樂!那是一種永恒的,與天地同存的,無所不在的快樂!」陳老師輕拍著吳若喬的肩膀說著。

吳若喬點點頭,雖然她心裡不太確定,真的有這種快樂嗎?為什麼在她的經驗裡,快樂都像露珠一樣,出現的同時也就注定了要消逝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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